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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戴蓉是位锲而不舍、身残志坚的娘子,即使她与杨萧疏的跪罚得以免除,她的膝盖依然青紫到辨不清皮肉的痕迹,连动弹都觉得疼痛,却依然将轿抬到庭前,命两个内人架她到寝阁。杨萧疏销声匿迹,连同丧失寿昌而半月不得见,已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。戴蓉深深记得当日竹板掌颊、掌唇的苦痛,来掌刑的女官毫不留情,将圣怒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她在庭中跪着受罚,内人围绕观刑,这是以儆效尤、令人感到耻辱的惯例。她真想将慕容观郢千刀万剐!杨萧疏着人搀她到软榻伸腿,两人真是有难同当,“都是我不好,是我连累了阿蓉。”

    戴蓉提起此事就厉然变色,“关你何事,是慕容氏谮害你我,她就是掉了个孩子,却矫情做作要官家为她做到这等地步!贱婢,真是贱婢!你最初就该看清她的伪善面孔让她等死!不,你该撕碎她的伪善面孔,让她死无葬身之地!她将你我害到这等地步,还唆使官家将你的寿昌送走,姊姊就不恨吗?”杨萧疏悻悻道:“我一无所有。正所谓赤脚不畏穿履人,况且你我潦倒无势,惨遭官家厌恶。阿蓉,我们还能怎样?”这戴蓉睚眦必报,素日但凡是得罪人的差事都是她冲在前头,杨萧疏就可渔翁得利。她最恼人的就是这张伶俐的嘴。既是她立身的根本,又是她遭毁的关键。当初向太后调/教两人,是想将她们教授成两种性情,一个伶俐善迎合,一个温顺善开解。但最终管带她们的嬷嬷有些懈怠,兼有向太后本就是得理不饶人、好占口舌便宜、训诫起来能逼人投湖的性情,这戴蓉就逐渐歪斜,起初侍奉今上还姑且能抑制,生了皇嗣就愈发原形毕露,今上初觉她泼辣、真性情,但她的恶言恶语招人厌烦,又屡屡让他想起畴昔向氏数落他,将他骂个狗血喷头的事。因此戴蓉的好时候只有两年,这两年她诞育皇嗣和公主,而后就彻底无雨露可承。

    杨萧疏则略微好些,虽是向太后的雏形,但她更像是对立面。她顺服到无骨气,他说甚都不反驳,这迎合和奉承如无限度,就显得虚伪和无趣。他对她犹如逗弄猫狗的感情,他将蜜饯抛远,她会蹬蹬奔去捡回来。他将蜜饯踩碎,碾成泥末送给她,她恐怕还是会衔回来、甚至吞咽下去。她在他面前不要颜面,这是他最觉滑稽的地方。因而她好了三载,还曾短暂地拥有过盛宠,但仅昙花微现。因她养育皇长女,这待遇和品阶就屡屡升迁。妊娠封郡君、生女封才人、公主满周岁封美人、公主满三岁封婕妤、公主满六岁封充媛。然而她耗费心血所得到的尽数都被收回,最难忍的自然是骨肉分离。

    她跟戴蓉虽是官宦闺秀,但家门低微,都是太后殿中女史。向太后精挑细选,看身段、看面相挑出这两个,全是看重她们的好生养,且无亲戚助益,想必会俯首帖耳。她们岁数均虚长今上,都是逾越十七,甚至杨萧疏已养到十九才被赠给他。杨萧疏是在他娶妻前、即与元淑贵妃成婚前送到潜邸的,作为指点他通人事的对象。他初尝这敦伦滋味,自然是姿态蠢笨、伎俩拙劣。但杨萧疏又是逆来顺受的性情,只当自家是具躯壳,不会感觉到他的莽撞和冒犯。与夏氏婚配当夜,听闻是合房不畅,这位女君就彻底失掉郎君的青睐,今上再不踏足她的寝房一步。他原钟意户部尚书的千金,而太后却钟意兵部尚书的掌珠。他曾经是向太后膝下乖顺的孩子,而御极就骤然变色。他既不给嫡母应有的尊荣,命禁庭禁称她为太后。反倒将儿时过世的生母、而今惠宁宫陈孃孃追赠为明懿太后,即使这么做是违背孝道的。而嫡母给他选的妻子竟然受册为婕妤,这对潜邸旧人决计是殊遇,但对他原先的妻子来说是奇耻大辱,因为这意味着贬妻为妾。夏氏出身名门望族,姨母与向孃孃同宗,因此被送给他做妻。她羞愤非常,愁肠百结就落了病。但今上严禁任何医官给她诊断和开药,她的病逐渐加重,两月即死。

    婕妤夏氏薨,帝惨怆怛悼,念及过往情分,特追赠夏氏为贵妃,但无谥,更未依照贵妃份例治丧,一切丧仪照婕妤行。时过四载,加谥号元淑。

    共同回忆这段不堪的往事,两人皆毛骨悚然。他仿佛有虐/女的倾向,亦或说他对向孃孃所赠女眷深恶痛嫉。当他与向氏粉饰太平、虚情假意时她们受到优待,而他御极后就彻底改天换地。他有着蹊跷的叛逆,他独独青睐将善毁去、撕碎,让向氏亲眼目睹她的惨状,大厦倾覆、高楼摧毁,她如数的策划和多年的心血都是白费。恰逢董姿来探望她两位,谈起这儿女夭折时她擦泪道:“福晗降世恰逢孃孃与官家僵持。官家既要利用向家,又憎恶向家权势给他带来的掣肘。我是孃孃赠给他的礼品,他不能责罚孃孃,就将一切都加诸我身。我的福晗,那是他的亲生骨肉啊,他眼睁睁看着她死了,他是真的痛恨孃孃!只因孃孃说与我的阿晗有缘,阿晗将死他亦遣回医官。我的阿晗最后窒息而死,官家竟连让她善终都不肯。”

    两人听得瞠目结舌,“我从前不说是官家警告我,说我吐露真相他定会让我生不如死。但今日既提起旧事……我不想再遮掩了。官家薄情寡性,他用同样的法子逼死夏姊姊,他沾了太多人命官司,午夜梦回冤魂定会向他索命!”戴蓉忽想起她的哥儿和姐儿,“他这么想要位皇嗣,可我的阿谈只活了半月就夭折。说是病逝,如今看来疑点重重,指不定就是他暗害。”董姿摇头,口气稀松平常,“阿蓉姊姊错了。官家喜见仇人死前的挣扎,喜看他们欲罢不能,深陷泥沼而揪住救命稻草,然而救命稻草慢慢折掉,而她们亦痛苦溺死于泥沼的惨相。他不做杀人真凶,只做推波助澜、作壁上观的人。这叫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。他不沾染血腥,只看着人死,欣赏她们垂死挣扎、面容狰狞,并以此为乐趣。”戴蓉轻笑,脑海却有无边恐惧,“这不就是内心扭曲吗?”董姿笑道:“只要他是官家,就无人敢称他疯子。既然他可怜慕容氏,我们何不投其所好?”

    她小产在紫宸颐养,他便一直茹素。时而他忙累了就在寝殿歇息,不会来侧殿扰她。是日傅栖迟正笨拙的伪装优雅,取时新鲜花来插瓶。观郢瞧着她将艳丽、清素的芳馨都罗列一处,显得十分滑稽,“贪多嚼不烂,处事为人都是这番道理。你这瓷瓶要么图清丽雅致,要么图艳胜耀眼。如今掺杂在一块,可就成了麋鹿,是四不像了。”傅栖迟满腹疑惑,“但俗话说姹紫嫣红、五光徘徊、十色陆离,这难道不是掺杂一处?”观郢不禁笑道:“这江淹的《丽色赋》你何时读过?”傅栖迟莞尔回想道:“是娘子您前几日随口一提,奴就只记得这八字,看着倒是挺应景的。奴又比不得娘子您满腹经纶,现下就是略懂还要班门弄斧喽。”说罢她将鲜艳的花都取出,照映这汝窑的月白还是素淡好,“这瓷瓶是配不起。但娘子您就能驾轻就熟呀。”

    观郢对她的语出惊人感到新奇,“这是何意?是将我比做汝釉吗?”傅栖迟不假思索,“娘子您既能婀娜多姿,又能清致婉约,这难道不比这瓷瓶好得多?”她才要回言,只听有声先抵达,“你这内人很是乖觉,这般会卖弄唇舌的。”她挥手示意傅栖迟退,“请恕妾失礼。”说罢她就欲趿鞋起来,今上将她按住,“私下就不必顾及虚礼了。”观郢揣测这卖弄唇舌是否在暗戳戴蓉,“官家笑话了。奴与她们私下打趣、调笑都是有的,否则整日要端庄就少了很多趣味。”

    今上摸摸她的鬘发,即使是养病期间她亦不狼狈,反而有月摧花折的孱弱美感,“你的身子调养的怎样了?”这郎君啊,白日黑夜都惦记这么点事。她内心冷嘲热讽,然而面色却如常,甚至脸颊略显绯红,“官家且容奴再养养呢。医官说要来潮干净后再……”他骤然俯身去攫她的唇,半晌后他才松开,“本钱就算了,朕先讨些利息。还有一桩事朕要提醒你。”她仰首怔愣,甚至抹了抹被他剥削后的丹唇,这唇脂膏子得亏是鲜花制的,若是鸩毒所制……不过做戏就要搞全套,“奴谨聆官家示下。”他摘下她的耳铛拨弄她的耳垂,顷刻那里就燃起红,使得她耳朵涨起温热。她的身体很敏感,但这并不代表动情,“小姑娘,你该改口了。”

    禁庭有定例,内人与嫔御泾渭分明。内人称奴,嫔御称妾。原本这妾是女郎的谦称,不光嫔御能用,就是外头的命妇和姑娘也能用得。但内人的奴就显得低人一等,需时刻谨记身份和贵贱。

    “官家既要奴奴改口,总要给些银费罢?”她真是不吃亏,他用指腹摩挲她的丹唇,“这样还不够?馋猫儿,仔细撑着!”她将螓首倚到他肩膀,胳臂搭在他腰际,“奴奴昨日瞧见孟司饰所制的白角团冠,真是珠光翠影要妾眼馋啊!”闺房的情趣不算过分,他随手就能赏出去一堆,“就这么简单?我的娇娇狸奴倒不算贪得无厌。这珠冠若能衬得我泱泱的一分容姿,就是这物件的福气。”

    是啊,她总是不愿意吃亏的,圣恩眷顾倘或只是雨露,又有什么趣儿?她就是要鼎铛玉石、金块珠砾。“郎君这般好,妾真是要无所适从了呢。”